绵绵细雨祭吾师——悼念车铭洲先生
刘运峰
清明前夕,见到张铁荣教授,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刚刚从学校的公告栏里看到,车铭洲先生今天早晨去世了,享年85岁。”他知道我是政治学系毕业的,车铭洲先生是我们当时的系主任。
我们读本科的时候,车先生还在哲学系教西方哲学。那时候,国门刚刚打开,西方的各种思潮、流派在校园中颇为流行,车先生的课大受欢迎。有一天晚上,车先生应学生会邀请,在电教楼的阶梯教室举办了一场讲座,同学们闻讯,纷纷去抢占座位,几百人的教室不仅座无虚席,连讲台、窗台上都挤满了人。
车先生在几位同学的“保护”下走上讲台,他身材瘦削,面色白净,戴深度近视眼睛,脑门很宽,很有学者风度。
车先生一开口,就与众不同。他说,我讲课可以和大家“约法三章”:第一,学生可以中途离开,学生离开是因为老师讲得不好,责任不在学生;第二,学生课上可以睡觉,学生睡觉也是因为老师讲得没有趣味,责任在老师;第三,课上不要说话,因为会影响别人。这样的开场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基于高度的自信,尤其是前两条,一般人是不敢这样“郑重声明”的。
果然,在近三个小时的讲座中,没有人中途离开,也没有人打瞌睡,更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完全被车先生的讲座吸引住了。车先生如同有一种魔力,把现代西方哲学思潮中一些抽象的概念讲得非常通俗、风趣,而且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让人感到趣味无穷。
后来,从老师和学长们口中,听到不少关于车先生的故事。
“文革”中两派论争,车先生由于不是“根红苗正”出身,两派为了不给对方以“招降纳叛”的口实,因此都不拉车先生“入伙”,车先生也落得逍遥自在,便埋头读书、撰写论文,攻读外语。待到“文革”结束,教学秩序恢复,车先生的论文一篇接一篇发表,专著也出了好几本,顿时轰动了校园。当年的一些人对车先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说:“老车,你怎么一下子出那么多东西?”车先生幽默地回答:“你们当初都不要我,我只能读书写文章啊!”由于成果丰硕,车先生很快晋升为副教授、教授,成为南开大学现代西方哲学的领军人物。据说,一家军队院校想把车先生调过去,享受副军级待遇,但由于学校坚决不放,先生才没走成。这些,不免有传说和演绎的成分,我们也不敢向车先生本人核实,但从这些传闻中,可以看出车先生的过人之处和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
车先生任政治学系系主任时,老师们的收入还很低,有人建议开办高自考培训班,借此改善大家的生活,车先生不以为然,认为大学可以办高自考班——但不需要南开大学这样的大学去办。教师生来就是清贫的职业,想当富翁、大款就不要当教师。车先生言行一致,自己也绝不到外边讲课赚取“外快”。正是由于车先生的坚守和以身作则,政治学系的老师们才甘于清贫和寂寞,埋头苦干,发表和出版了大量学术成果。南开大学的政治学学科也后来居上,令学界同行刮目相看。
2015年9月20日,为庆祝车先生80寿辰,南开大学举办“师道与哲学——车铭洲教授《西欧中世纪哲学与现代西方五大哲学思潮》出版座谈会”,车先生的许多学生齐集一堂,大家饱含深情,回顾跟随车先生读书的情景。一位在国外工作的学长在谈到车先生对自己的培养时,情不能已,几度哽咽。那天,车先生也很激动,在致辞中说:“我很为大家今天的成绩感到高兴,教师的价值体现在学生身上。现在我老了,不能帮助大家做什么了,但我依然关注着大家,衷心祝愿大家事业有成,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2019年5月15日,车先生在骨折住院后,亲笔写下了遗嘱,其中提到:“我的多数学生们在外地工作,还很忙碌,我去世时,先不要打扰他们,办完丧事后再告知他们。我作为教师,多年来还有许多应为他们尽责而未尽到的地方,请他们多谅解。告知他们,我带走了我们师生间的、永远剪不断的情谊。留下句话作为纪念吧。‘澌者无语孤影去,并刀难剪不了情’。”
清明前夕,车先生悄然走了。上天也似乎颇通人意,下起了绵绵细雨,仿佛是替我们表达对车先生的怀恋。
来源: 《今晚报》2021年4月23日第9版
原载: http://epaper.jwb.com.cn/jwb/html/2021-04/23/content_15361_435931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