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社北京10月22日电（记者 徐梦溪）南开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副主任、437必赢国际线路副教授李春福博士日前就朝鲜半岛局势接受中评社专访。李春福刚刚结束参加在朝鲜平壤举行的“金日成综合大学7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在韩国举行的“萨德，与命运的2016”国际学术研讨会，对于结束第五次核试验不久的朝鲜，和美国准备部署萨德的韩国的近期社会和政治情况有着切实体会。
他表示，朝核问题与萨德问题交错纠缠，让情况更加复杂。从现实考虑，中国现阶段需要找一个出口。目前美韩都面临大选，中方需要把握这一战略机遇期。在此期间，中国需要管控半岛局势，防止朝核导弹问题恶化，以及萨德部署既成事实化的双重事态恶化。
在萨德问题上，他特别提出，可以将朴槿惠的“有条件部署萨德”转换为“有条件萨德撤回”，后者的条件就是朝鲜保证核导冻结与避免事态升级。若满足此条件韩国应向美国提出冻结或保留部署萨德，美国也应该接受。
在朝核问题上，他建议，中国应采取主动。在金正恩自认为拥核目标达成，国内重视发展经济的情况下，“经济建设和核武器建设同时重视的并进路线”可视为拥核状况下朝鲜变相的经济重视政策。在新形势下，中国需要正确认识朝鲜发生的变化，适时建立对朝鲜的战略杠杆，恢复中朝政治互信，保持对朝鲜的经济杠杆，发展中朝经贸关系。中国应把朝核问题与中朝经贸关系分离开，突破朝核问题对双边关系的瓶颈。
朝鲜准备“经济强国”
李春福在专访中首先提出，朝鲜劳动党七大要求贯彻落实“核武发展与经济建设并行路线”，某种意义上，在朝鲜已经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经济将受到金正恩的重视。
他判断，既然朝鲜准备重视经济发展，那么如果“具备对美国的核威慑力之后，就不会再过分挑衅”。
李春福说，朝鲜现在特别重视发展经济，主要有两个表现：
第一，朝鲜“国防委员会”改为“国务委员会”。过去军队插手经济，现在内阁成为经济的总领，总理是经济的最高统帅，对经济的领导实现一元化。
尽管根据统计年鉴显示，朝鲜近5年来的平均GDP增长率是1.1左右，考虑到国际孤立与经济制裁等国际条件恶劣的情况下，朝鲜经济实现正增长是令人惊讶的。
另由于朝鲜的地下经济和黑市发达，因此通过正常测算的数据反而可信度不高。“朝鲜现在自下而上的市场经济已经初见端倪”。李春福通过他此次在朝鲜的经历，分析认为朝鲜现在是一种朝鲜元与美元、人民币共同流通的混合经济。美元经济、人民币经济的部分也占相当部分。
“这次我们去朝鲜，他们更愿意要美元或者人民币，不要朝鲜货币，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美元购买。一个国家的货币政策具有主权象征，但实际上，朝鲜已经出现良币驱逐劣币的状况，成为人民币经济或者美元经济。”
李春福认为自朝鲜1990年代中期“苦难的行军”伊始孕育的“自下而上的自发市场化”，正逐步影响“自上而下为恢复经济”的政策变化。最近朝鲜正进行改善经济运营系统、扩大经济部门自主性的措施。主要重点发展农业与轻工业部门，导入市场经济的因素。导入奖励制度，扩大经济主题的自主性便是其典型代表。也正积极努力吸引外资。
第二，金正恩在积极的、利用市场。这与金正日不同，金正日害怕市场做大会威胁他的统治，经济状况好了就控制和限制市场。2010年还实行过货币改革，对朝鲜民间贸易造成巨大冲击。
据韩国统一研究院2016年10月份研究报告中，金正恩政权对市场经济持宽容态度。朝鲜的各行政道（相当于中国的省级行政区域）中心修复老化的市场、扩建其实市场，不断孕育和扩大新的市场。
朝鲜政府把部分经济交给市场，市场在很大程度上起稳定经济、进而起到稳定体制的作用。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6年朝鲜注册的市场就有近400多家，再加上非正式的集市和商贸往来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加。
这种注册市场里的商人们在固定的柜台售货，并缴纳税收。与过去未经允许的黑市、集市有明显的区别，明显感到政府在鼓励经商。金正恩统治下，朝鲜的市场化呈现出没有对市场的管制、没有对商人的管控、不限制商品种类的特征。相比买卖用的车辆、手机、个人收入都显着增多了。
“朝鲜崩溃论”不现实
中评社问，国际社会是否意识到朝鲜发生这样的变化？
“他们带着有色眼镜”，李春福答道。朴槿惠日前表示欢迎脱北者来韩国安居，对此，李春福认为，朴槿惠基于“朝鲜崩溃论”推行政策，因而政策不具有现实性，而且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1994年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去世以后到至今20多年间，韩国社会确实有过几次影响力较大的“朝鲜崩溃论”假说，但事实证明，这些假说都是错误的。
“现在，朝鲜没有理由崩溃”，他说。由李春福的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朝鲜的经济实际上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糟糕。同时，他也指出，金正恩对其军队和政权的一系列频繁“整顿”，也并非显示其政权不稳定，这是因为他能够审时度势和巧妙利用。金正恩的体制下的一些既得利益集团也因为害怕金正恩政治不稳定，而失去财富和贸易，成为金正恩的支持者。
“可以说，在朝鲜这种领袖威权体制下，政权的稳定性有一定的保障。朝鲜政权只有在对外扩大开放后，外面的物质、信息、和思想进入朝鲜社会后，才能实现其软着陆，逐步走向正常化和制度化。否则只会让内部凝聚力更大。”
“因此，我们的政策一定要是在朝鲜政权是稳定的前提下开展”，李春福建议。
解决朝核问题，最终是要改变朝鲜政权的属性
“要改变和解决朝核问题，最终就是要改变朝鲜政权的属性”，李春福指出。
李春福认为，某种程度上，朝鲜已经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极权体制”，朝鲜出现很大变化。“平壤有很多出租车，招手即停，我们刚一上车，就问我们有没有美元”，“他们也关心中国人的房子有多大，生活的如何”。“现在的朝鲜人一半认领袖，一半认钱，这是很大的变化”，他们非常了解外边发生的事情，且知道他们过的并不如意。“因此，朝鲜的体制并非是简单的通过权力来维持的社会”。
他将中国的发展与朝鲜做对比说，“我们现在害怕朝核，主要是害怕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认为朝鲜这个国家危险”。“在毛泽东时代，我们认为革命与战争是时代的主流，到邓小平时代，我们认为和平与发展是时代的主题”。“这样的转变，使得中国国防力量逐渐发展，但中国威胁论反而减少”。
“因此，如果金正恩把自己的合法性建立于朝鲜的经济发展之上，待他的政权软着陆后，届时朝鲜冻结、放弃核武弹道武器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李春福乐观预判，在朝鲜核武器开发已经接近尾声的情况下，国际社会能够提出朝鲜关切的安全及经济方面的一揽子计划，朝核问题可以找到突破口。
半岛动武情况难出现
中评社问，中美韩三国有耐心等待朝鲜政权体制改变吗，在此之前，朝核问题会否升级，出现动武的情况？
李春福认为，美国不会动武，并且在解决朝核问题的制裁、对话、武力三个解决办法中，武力的选项也是最没有可能性的。
首先，朝鲜是美国维持在东北亚和亚太地区战略影响力非常重要的保障。为此美国需要朝鲜半岛可控、适度的持续紧张结构。美国不希望朝核问题彻底解决，因此不会对朝鲜做外科手术，把金正恩政权打掉。
其次，朝鲜现在的核武器和短程、中程导弹，足以威胁日韩，驻日美军也都在射程之内。但朝鲜因为全国要塞化，并且平壤构筑严密的多重防空部署，不可能精准打击金正恩。这种情况下，朝鲜如果不先发动核武器，美国就不会轻举妄动。
中国要寻找出口，防止两种恶化
李春福呼吁，中国应该把握战略时机。从现在开始到2017年末的一年内，11月美国大选结果将出炉，明年年底韩国举行大选新政府将上台，中国也即将开始习近平主席的第二届任期。从现在到明年年底是重要的战略管理时期。
他认为，以往六方会谈对朝政策失败主要是中韩美三个国家的对朝政策不合拍或者政府在其任期后半期推行新政策，但没有足够的时间实施。2017年将是中韩美三个重要国家在政府执政初期，可以协调共同合拍的对朝政策的绝好时机，因此在此之前防止情况的恶化尤为重要。
目前朝核和萨德交错，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由于叠加形势错综复杂，难以解决问题。李春福呼吁，中国要找一个出口，半岛问题上避免发生两种极端、防止两种恶化：一是朝鲜继续核导试验导致事态继续升级；二是美韩加速部署萨德的进程，导致萨德部署既成事实化。
出口一：“有条件部署萨德”应转换为“有条件撤回萨德”
针对萨德问题的解决，李春福认为韩国大选是一个机会。明年伊始韩国将进入大选局面，萨德问题将成为大选争论的核心政策议题。选情的进展结果将会直接影响萨德部署的实际进程，大选结果势必影响萨德部署的推进。因此中方要赚取时间，密切关注韩国国内关于萨德的舆论，防止萨德部署既成事实化。
“问题在于，目前韩国国内支持部署萨德的支持率非常高，如果现在某一个党派着重于反对萨德，那么该党派的支持率就会下降。所以一些政党也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发出反对部署萨德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年后韩国政治正式进入大选阶段以后，会愈加明显。”
李春福进一步提出，朴槿惠主张“有条件部署萨德”，就是满足朝核问题解决、消除朝核威胁的条件下，可以考虑不部署萨德。然而朝核问题的解决是一个过程。对此，我们可以争取转换为“有条件撤回萨德”，即如果朝鲜允诺其核导冻结，韩美应撤回萨德或延期、至少不推进萨德的实际部署，而且这个要求应该由韩国向美国提出。
“所以核导冻结是一个现实的办法，就是朝鲜保证暂时不让其核能力高度化，也不再让事态更加恶化紧张升级，以此为前提，美韩也保证停止部署萨德、停止军演等措施。朝鲜核导冻结不难，因为是暂缓朝鲜的核进程，防止继续恶化。”过去六方会谈正常进行时，朝鲜在谈判桌上协商的时候，就没有挑衅和制造事态升级的系列行动。
特别是，韩美宣布部署萨德实际上违反了联合国2270号决议。这个决议重申了各方通过对话协商解决朝核问题、支持恢复六方会谈的承诺，敦促国际社会应维护朝鲜半岛和平与稳定的努力方向。联合国安理会涉朝第2270号决议需要完整地、全面地加以执行，各方都不能采取使局势进一步紧张的行动。韩美单方面决定部署萨德实际上违背2270号决议精神。
“如果美韩坚决推进萨德部署，我们也有必要用增强中朝的经济关系，作为对付他们的一张牌，安理会第2270号决议需要完整全面的加以执行。”李春福说。
出口二：中国要对朝鲜有战略杠杆
他继而指出，在中朝关系上，“中国需要一个对朝鲜的战略杠杆，中国现在对朝鲜没有影响力，主要是没有战略杠杆。”
李春福认为，要保持中国对朝鲜的战略杠杆，首先要从加强中朝的战略互信开始。“金正恩上台后一意孤行，没有向中国示弱的意思，主要是因为双方缺乏战略信赖。金正日时期，中朝双方有危机管理的沟通和解决渠道，现在一定要修复这一渠道，加强双方之间的政治信任关系。如此一来，我们也需要明确对朝鲜的政策，该给的给，该制裁的制裁，明确其原则。这样，我们既可以防止状况的恶化，又可以找一个出口。”
李春福认为，习近平政府执政以后，中国与周边其他国家处理关系纷争和发展关系的经验值得借鉴。即“纷争与双边关系相分离”的政策，保留纷争的前提下，加强经济社会领域的合作。
中国与东盟一些国家之间就是搁置纷争，推进双边经贸关系。经贸关系的发展反而缓冲了领土主权等方面的矛盾，反过来缓和了矛盾增强了双边关系。
李春福反思说，中国的对朝鲜政策方面，朝核问题与中朝关系并没有分离，中国实行了朝核问题与中朝关系挂钩的政策。特别在第五次核试验后表现地十分明显。“无核化与停和机制转换并行推进”的双轨政策，因萨德问题的出现遇到一些瓶颈。我们需要适当地把朝核与中朝关系分离，不要让朝核问题影响中朝关系的正常发展。”
他建议，朝核问题比南海问题更具有危机管理的紧迫性，南海问题整体上我们是掌控局势，能够实际支配很大部分的主权；但朝核问题上，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在叠加，事态在错综复杂的状况。何况朝核问题上我们仍是战略被动地位。
中国对朝鲜、半岛政策需要战略主动，应保持有效的战略杠杆。战略杠杆要包括中国对朝鲜提供经济援助和发展双边经贸关系。“中国对朝政策应该有弹性，我们现在拘泥于安理会的制裁，太在乎国际社会的看法，缺乏战略主动。”
此外，他建议，我们还要向美国施加压力，让美国降低解决朝核问题的门槛。其实朝美矛盾是朝核问题的根本，但美国不希望朝核问题解决。这种情况下，就需要韩方的协助，中韩协作是解决半岛问题的正能量。919共同声明以及后来的213共同文件，都是中韩在六方会谈合作的很好的例子，并且已经具体揭示了解决朝核问题的整体思路和路径方法。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中方需要要找一个出口，管控好半岛危机，双管齐下，赢得时间。我们在半岛政策上既要坚持无核化的原则，又要反对萨德。后者与朝核同样危害半岛的和平与稳定，也应该成为我们在半岛问题上的坚持原则。”李春福最后强调。
